在过去的几十年间,野生动植物的栖息地在全球范围内大幅减少,我国也不例外。作为一个关注鸻鹬鸟类的机构,我们的调查员亲眼见证了一些沿海滩涂湿地被破坏与开发,鸻鹬鸟类钟爱的栖息地大面积丧失。现如今,即使有了2018年国务院发布的围垦禁令,沿海滩涂湿地的破坏依旧在某些地方悲情上演。
▲鸻鹬鸟类在沿海滩涂觅食。| 拍摄:慕童
当生态保护工作的同行们在为栖息地的丧失痛心疾首,呼吁保护那些日渐萎缩的重要栖息地时,常常会被问这样一个问题:“鸟不是会飞吗?一处栖息地没了,它们拍拍翅膀不就可以换个地方吃饭和休息了吗?”这话乍一听,似乎挺符合逻辑。鸟类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自由自在,又能有什么可以束缚住它们呢?
▲满潮期间,在东凌滩涂岸边飞翔的蛎鹬。| 拍摄:馄饨
可是在实际情况中,重要栖息地消失了,鸟类究竟会如何应对呢?它们真的能轻轻松松地飞往另一块地方,在那里愉快地休息和觅食吗?
研究背景
近期,来自复旦大学马志军教授团队的王晓丹、陈莹以及多家单位的研究人员在Biological Conservation(生物保护)期刊上发表了一篇相关的研究论文。论文的主角正是候鸟大军中的佼佼者——鸻鹬鸟类。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区上的迁徙冠军斑尾塍鹬、自带饭勺的萌萌勺嘴鹬以及连云港的大明星半蹼鹬等都是这个类群中的成员。通过对鸻鹬鸟类在我国黄渤海区域内频繁利用的14个关键停歇地的调查,研究团队比较了这些区域在最近20年间鸟类调查数据以及滩涂湿地面积的变化,试图了解迁徙停歇地的栖息地丧失除了导致鸟类数量下降以外,会对当地鸻鹬鸟类种群和群落特征产生怎样的影响。
▲钟爱连云港滩涂湿地的鸻鹬鸟类——半蹼鹬。| 拍摄:汤正华
研究中所用的数据来自我国黄渤海区域的14个鸻鹬鸟类迁徙停歇地。其中,鸻鹬鸟类的调查数据均于春季迁徙的高峰期获得。根据不同的调查时间段,作者将数据分为了两组——早期(1996年-2005年)和晚期(2013年-2014年)。通过分析两个时期的数据差异和相关性,研究团队可以了解鸻鹬鸟类在时间维度上的种群和群落变化;通过比较不同迁徙停歇地之间的鸟类数据,则能够揭示它们在空间维度上相应的变化。
▲论文中的数据来自我国黄渤海区域的14个鸻鹬鸟类迁徙停歇地。地点编号:1 鸭绿江口、2 辽河口、3 锦州、4 渤海湾北部、5 天津、6 渤海湾西南部、7 渤海湾南部、8 黄河三角洲、9 莱州湾、10 胶州湾、11 连云港、12 盐城、13 南通、14 崇明东滩。| 图源:论文
除了鸟类调查数据之外,作者还根据遥感影像估算了每个迁徙停歇地早期和晚期的滩涂面积。结合鸻鹬鸟类以及滩涂面积的变化,可以进一步探究鸻鹬鸟类种群和群落变化与栖息地变化之间的关系。
研究结果
1. 鸻鹬鸟类的数量变化
整体来看,在早期的鸟类调查中,14个迁徙停歇地共记录到44种668995只鸻鹬鸟类,而晚期的鸟类调查数据共记录到43种617147只,个体数量比早期减少了7.8%。而对于同一个迁徙停歇地,前后两个时期记录到的物种数和个体数没有显著变化。但是,在同一个时期内,不同迁徙停歇地记录到的物种数和个体数则差别明显。
▲在江苏省的沿海滩涂,勺嘴鹬经常光顾条子泥,却很少去连云港。| 拍摄:葛乃航
2. 鸻鹬鸟类的群落组成变化
上述结论反映了迁徙停歇地的鸻鹬鸟类在数量方面的变化。那么,鸻鹬鸟类的种类构成方面的变化如何呢?
论文作者进一步分析表明,在不同时期内,同一迁徙停歇地的优势鸟种变化不大。在一个迁徙停歇地数量上占主导的鸟种,在早期和晚期都保持着它的“优势地位”。而对于不同的迁徙停歇地而言,它们之间在同一个调查时段中的鸻鹬种类组成则差别明显。换句话说,不同的鸻鹬鸟类主要利用的迁徙停歇地存在明显的种间差别,不同鸻鹬鸟类偏爱不同的迁徙停歇地,即使是在同一个调查时段的同一个季节中也是如此。
▲14个迁徙停歇地的鸻鹬鸟类群落组成在空间上的差异。纵坐标表示群落组成的差异大小。不同地点之间(between sites)的群落差异很大,而在早期和晚期同一地点(1-14编号)的群落差异较小。| 图源:论文
比如,我们熟悉的大滨鹬和斑尾塍鹬在近20年间一直都是鸭绿江口湿地的主要鸟种,而对于同样位于黄渤海区域的渤海湾北部区域,滩涂上的优势鸟种则是红腹滨鹬和弯嘴滨鹬。
▲在河北唐山南堡滩涂湿地聚集觅食的红腹滨鹬。| 拍摄:馄饨
3. 鸻鹬类种群和群落变化与滩涂面积变化的关系
在滩涂面积方面,14个迁徙停歇地的滩涂面积均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减少。晚期的滩涂总面积较早期减少了35.6%。与此同时,调查区域的鸟类密度平均增加了43.2%。但是,鸻鹬鸟类的个体数量、密度以及不同时期鸻鹬鸟类群落构成的变化均与滩涂面积的变化没有显著的相关性。
▲14个迁徙停歇地的滩涂面积变化情况(编号所对应的地点名称见前图)。| 图源:论文
研究结论
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区是全球九大候鸟迁飞区之一,我国东部沿海的黄渤海区域是该迁飞区上鸻鹬鸟类最重要的栖息地。每年的春秋季,它们会将这些地方作为迁徙高速路上的“停车区”或“服务区”,在那里休息和觅食;在夏季和冬季,一部分鸻鹬鸟类还会在此繁殖或越冬。然而,在研究所涉及的近20年间,该地区的迁徙停歇地遭受了严重的威胁——栖息地面积大幅下降,1/3的滩涂湿地消失殆尽。该结果与国内外学者已发表的研究结论一致。同时,记录到的鸻鹬鸟类的数量也减少了7.8%。
▲在江苏东凌越冬的蛎鹬。| 拍摄:慕童
以往有一些在种群层次开展的研究发现,当迁徙停歇地发生栖息地丧失时,栖息地特化鸟类难以利用其他的迁徙停歇地。例如,在春季迁徙期,韩国西海岸的Mangyeung 河口和Dongjin 河口曾是依赖滩涂湿地的大滨鹬在全球范围内最大的迁徙停歇地。2006年,当地实施了大规模的新万锦滩涂围垦项目之后,该地的大滨鹬种群数量从近9万只下降到1万多只,而附近区域的大滨鹬数量则没有明显的变化。这意味着那两个河口的大滨鹬并未转移到其他迁徙停歇地。本研究从群落层次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在不同的两个时期内,同一个迁徙停歇地的鸻鹬鸟类群落的物种构成基本保持稳定,说明了它们在年复一年的迁徙路上,对栖息地有着极高的忠诚度和依赖性,倾向于回到曾经去过的地方。同时,正是由于不同物种有着不同的偏好,不同迁徙停歇地的鸻鹬鸟类的构成情况也有所不同。例如,除了前文所述的在鸭绿江的大滨鹬和斑尾塍鹬以及唐山南堡的红腹滨鹬和弯嘴滨鹬等典型案例外,极危物种勺嘴鹬就更偏爱条子泥和东凌滩涂,而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半蹼鹬则每年都大量出现在连云港滩涂湿地。
▲正在迁徙高速路上的连云港“服务区”休息的半蹼鹬。| 拍摄:慕童
本研究在群落层面的结果表明,鸻鹬鸟类中的每个物种有着各自偏爱的迁徙停歇地,每个停歇地对于不同物种的重要性也大不相同。因此,保护好某一处迁徙停歇地并不能完全弥补另外一处迁徙停歇地的破坏。
每一处栖息地都是独一无二的
回到我们文章一开始的那个疑问:“鸟不是会飞吗?一处栖息地没了,它们拍拍翅膀不就可以换个地方吃饭和休息了吗?”实际情况并没有想象地那么简单。
▲动图来自soogif
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不同的迁徙鸻鹬鸟类发展出对于特定的食物和觅食方式的适应性和依赖性。尽管“看”起来差别不大,不同地方的滩涂所养育的食物种类和数量却千差万别。因此,利用和偏爱这些滩涂的鸻鹬鸟类也有着明显的种类和数量上的差别。
为什么几乎所有的半蹼鹬都集中在连云港呢?为什么它们不分散一些到鸭绿江口或者崇明东滩呢?那正是因为,连云港的淤泥质滩涂,为半蹼鹬提供了几乎独一无二的觅食条件,那里有它们喜爱的、较易获取的食物。这些条件却是其他地方的滩涂并不具备的。换句话说,如果有其他合适的栖息地,鸟儿们可能早就发现和利用了。
▲这里的东西太好吃啦!| 拍摄:小反嘴
类比一下我们人类,一处栖息地对于迁徙候鸟的重要性正如房子于我们。稳定的、高质量的住所是我们安全的港湾。假如原有的房子没法住了,在寻找新的住所时会耗费无尽精力——我们需要考虑房子的地理位置、交通便利性、生活便利性、是否足够安全与安静、是否有好的学区资源等等。“居无定所”、“流落街头”增加了生活的不确定性,人们也会陷入焦虑与精神内耗。
对于鸟类而言同样如此。拥有双翅,能够随心所欲飞翔的鸟类,确实可以拍拍翅膀飞到新的栖息地,就像我们可以通过双脚或代步车前往新世界一样。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整个过程毫不费力。在如今栖息地大面积减少,高质量的栖息地几乎都“鸟满为患”的情况下,迁徙候鸟找到安全、食物充足且交通便利的可替代的新栖息地的希望十分渺茫。现实情况逼迫着它们愈发依赖于原有的栖息地。对于常常需要不间断飞行几千甚至上万公里的长距离迁徙的候鸟而言,耗费时间和体力寻找新的栖息地很有可能造成迁徙或者后续繁殖失败,甚至死亡。
▲长距离迁徙的候鸟,需要稳定且高质量的迁徙停歇地。|拍摄:慕童
这项研究很好地证明了每一处滩涂栖息地对于鸻鹬鸟类的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一处迁徙停歇地被破坏了,鸟儿并没有那么容易就能找到另一片合适的迁徙停歇地。因此,对迁徙路线上现有的迁徙停歇地开展积极且有效的保护,才是避免迁徙鸻鹬鸟类数量进一步减少的重中之重。
论文:Wang, X., Chen, Y., Melville, D. S., Choi, C. Y., Tan, K., Liu, J., ... & Ma, Z. (2022). Impacts of habitat loss on migratory shorebird populations and communities at stopover sites in the Yellow Sea. Biological Conservation, 269, 109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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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校/王晓丹、马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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